松鼠的尾巴有什么作用-孔雀的尾巴有什么作用

admin 宠物百科 2024-02-08 23:21 26

  来源 :当代(id:dangdaizazhi)

  

  坐着坐着天就黑了(上)

  作者:邓一光

  1

松鼠的尾巴有什么作用-孔雀的尾巴有什么作用

  天色暗下来,麦冬把最后一车收集好的落叶推到梅林路口,转移到垃圾储运箱里,喝掉剩下的半瓶矿泉水,留了点水尾子,简单洗了洗手,把工具车推到北林街,在梅林公园古荔区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坐下,等待天黑。

  隔着马路,荔枝在渐趋浓郁的山岚中静静看着麦冬。

  夜幕是个煞急的汉子,匆匆攀上塘郎山,弓身跳过高高的树梢,沿着梅林水库往山下奔来。麦冬猜,夜幕是想从他手中抢走荔枝。他能感觉到荔枝在黄昏的微风中轻轻颤抖,他不能确定,那是因为荔枝感到快乐,还是害怕。

  现在,麦冬不可能再做别的事情,下班的人们很快会返回家或者从家里出来,鱼贯走进公园散步、打太极,舒缓心情,挽留健康,或者寻找一直不肯现身的独特嗓音,麦冬不能在这个时候把马路上的灰尘扬起来,扫大家的兴。

  而且,麦冬知道,还有几分钟,那个女人就会出现在公园附近。她总是很守时。

  麦冬一直很感谢那个女人。她看不出年龄,有一张南方人特有的脸,目光执着。她出现在龙尾路差不多有三个月了,一次也没有冲他大声喊叫过。她每次都从梅林路方向过来,仰着头从麦冬面前走过,在公园东侧那排高大的红棉树前停下,激动地走来走去,冲着天空大声说话。

  “你们很丑,全都很丑。”她威胁着对暗下去的云朵举起单薄的拳头。

  “请你们说清楚,我做错了什么?”她认真地偏着脑袋质问它们。

  她的珐琅质牙齿在薄暮中闪烁着瓦蓝色的光芒。她会在那里和云朵说二十分钟话,直到它们消失在天空中,再也看不见。

  麦冬可以作证,那些乱糟糟的云朵,它们只是急匆匆来,急匆匆去,一次也没有理睬过她。

  麦冬31岁,是一名保洁员,负责打扫这座城市的一条街道。准确地说,街道的名字叫龙尾路,位于离中心城区不远的塘郎山脚,附近有一座公园、一所小学、一家危险物品处理站、一座关押重要人犯的拘留所,几乎没有建筑工地。那个规模不大的住宅小区,生活垃圾严格按照分类法处理。所以,麦冬的工作环境并不复杂,他要对付的主要是落叶。龙尾路从塘郎山脚通向梅林路,沿路满是高大乔木,榕树、木棉树、人面子、火焰木和大叶紫檀,它们四季都在生长和掉落。每隔两天,麦冬会和另一名同事静静站在梅林路路口,等着所里派卸载车来把大量树叶拖走。他站在那里的时候,路人会把他看成一棵树。

  麦冬喜欢龙尾路,他觉得这条安静的街道就像一位患了失忆症的父亲,害羞而紧张地怀疑每个匆匆走过的路人都是他的儿女。麦冬奇怪地认为,这条街道有点像他,不同的是,那些走过的人当中没有荔枝,荔枝在公园里。

  路灯在七点钟准时亮了,夜色在路灯亮起的一瞬间突然降临,塘郎山消失在夜幕中。

  现在,麦冬可以下班了。

  麦冬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推着工具车离开北林街,朝“阳光天下花园”小区走去。一只有着粉红色羽翼的山椒雀斜着身子冲到他前面,从路边啄起一根优化乳吸管,激动地朝塘郎山方向飞去,接下来,那里的某个草丛中,会有一场小小的家族狂欢。

  2

  麦冬走进“阳光天下花园”地下车库。正是车辆归库高峰期,发动机的运转声和车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在地库里撞来撞去,那些声音像一些找不到家门的顽皮孩童,喜欢试试每一道墙和每一个角落,快速推动它们,然后跑开,去另一个地方寻找回家的通道。

  麦冬走进负二层的工具间,将防风垃圾铲、垃圾收集器、带轮垃圾斗、吸污机和垃圾车洗干净,把垃圾分拣袋清理好,开始捆扎扫帚。工具间是社区工作站向“阳光天下花园”物业公司租赁的,供麦冬和另一位同事存放工具,充当更衣间。每过两天,麦冬都会把扫帚重新捆扎一次,让它用起来更顺手。捆扎扫帚比清扫垃圾要容易得多,比清扫来去匆匆的岁月更容易,麦冬干起来很从容。麦冬喜欢捆扎扫帚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安静地坐在工具间中央,隐约听着身边粗糙的钢筋混凝土浇铸件中传来多年前建筑工们遗落下的神秘

  交谈声,一点一点把扫帚绑扎结实。

  麦冬的摩托车也停在工具间里。10个月来,它一直停放在角落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辆仿GP赛车,值得期待的伙伴。每过一段时间,麦冬就会仔细把它检查一遍,确保它能够随时冲出车库,以160公里的时速行驶在京深高速公路上,这也是为什么麦冬会选择4缸引擎和高转速短轴距性能车的原因。

  总有一天,麦冬会离开这里。

  总有一天。

  麦冬捆扎好扫帚,将它归整在角落里。现在,他可以离开车库了。

  没有人知道,在“阳光天下花园”B座,麦冬有一张七尺长的床垫,并且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秋天、冬天和春天。他还要在那里待过初夏季节,那张床垫够用了。

  通常,麦冬会从车库里进出大楼,避免与人接触。这是杨铿锵为麦冬设计的路线。这个星期杨铿锵值白班,他叮嘱麦冬,夜里8点半业主返家高峰结束前,不要出现在大楼里,不要走大堂电梯间,以免引起业主和当班保安的猜疑。

  杨铿锵是“阳光天下花园”的保安组组长,快40的人,个头矮小,身体结实,有一个爱因斯坦般巨大的脑袋,一双不成比例的大手,让人怀疑,他手里攒藏着一大堆《相对论》的手稿,随时可以亮出来吓人一跳。杨铿锵的另一个身份是麦冬的室友,或者不如说,麦冬的二房东。他用麦冬支付的租金,在“阳光天下花园”B座3A为他俩租下两居室物业中的那间客厅。业主是一对长年在新加坡工作的医生夫妇,他们相信杨铿锵。杨铿锵是老资格的保安,在保安公司有良好的星级记录,包括一次与两名盗窃者搏斗事迹和一次翻窗救下坠挂在空调散热器上的孩子的勇敢经历,那两次他都受了伤,这为他积分入户的万里征途赢得了若干步奖励。业主希望善良勇敢的保安组组长杨铿锵发扬光大,替他们照看好长期不会使用的物业,因为这个,他们只向杨铿锵象征性地收一点租金,而杨铿锵是这份可贵信任的承受人,有充足的理由要求麦冬承担这笔费用,同时一点也不脸红地苛扣下麦冬支付的市价房租的大半数额。

  从龙尾路走路不到30分钟,向东到上梅林,向西到下梅林,那里的城中村中有大量从8人到12人合租的鸽笼房,一张床只需支付300元。麦冬宁愿花两千元在龙尾路上租下一间客厅,而且睡在铺在水泥地上的床垫上。在这座城市,麦冬唯一的牵挂就在梅林公园,他不会去别的地方寻找住处。

  麦冬脱下反光安全背心,去水龙头下洗手,沿来路离开车库,回到龙尾路。一辆白色的比亚迪轿车从梅林路方向驶来,停在龙尾路东的路口,驾驶座上坐着一位戴无镜片眼镜的年轻女人,她凝滞在车里,目光中有一丝犹豫。过了一会儿,年轻女人把车开到“阳光天下花园”旁停下,继续凝滞。也许她在考虑是否下车,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楼,去找某个人。但她终于把车开走了。

  很多时候,人们总是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觊觎脚下的半尺阴影,躲开那些本该拥有的亲人或者爱人,让必然的生活结果变得越来越少,最终让自己成为偶然性的无期囚徒。在整个事件中,建筑扮演了一个猥琐的媒介,它的最大功能是把人们割断,同时囚禁误解。相爱的人常常被分隔在两套单元中,终日厮守着自己,在黄昏到来时,按时伤透彼此的心。

  这么说,生活就是建筑,人们总是在活着的时候,迫切地为自己寻找一所监狱,让自己成为监狱中的囚徒,然后从那里直接抵达坟墓。

  城市也一样。

  麦冬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这座城市曾经充满活力,成为大量内地人向往的地方,奇怪的是,长期以来,它却被对它充满欲望的内地人轻蔑,同时被一河之隔的香港排斥,不到四十年,作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大都市,它已经耗尽了激情,流露出足够的衰老和胆怯。

  麦冬的亲人在内地另一座城市,那座城市叫武汉。麦冬的亲人对他固执地背井离乡,跑到伶仃洋边这件事情强烈不解。他们不能接受他为一个已经离开了他的女孩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何况,麦冬的行动本身充满了危险。生活不可能重新来过,城市不可能回到蛮荒和青葱的乡镇模样,人们也不可能再年轻一次,麦冬那样做实在幼稚。

  麦冬向梅林公园方向看去。公园在夜晚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让人认不出来。麦冬不知道公园里的生命在夜晚是不是也会变化。如果是阳光明媚的黄昏,通常路人稀少,麦冬会坐在公园门口,和他的扫帚一起,一块守护着荔枝,静静地看一片片树叶从枝头缓缓落下。麦冬喜欢在那个时候猜想,那些树叶活着的时候,除了轻佻的晨风、惊慌的豹斑蝶、好动的红颊鹎、警惕的肥螈,那些正在坠落的树叶的生命中,还发生着什么?麦冬那么猜想过后,会对空空如也的公园大门咧开嘴笑一下,轻轻叹口气,起身离开那里。

  他知道,荔枝会看见他。

  总有一天,他俩会一起回到家乡去,那里有两条著名的江河,有溽湿闷热久不消却的夏季,以及一些流传至今的古老的杨柳枝歌谣,他们不会感到陌生。

  3

  夜里9点,麦冬回到“阳光天下花园”车库,从那里搭乘B座的货梯上到三楼,返回3A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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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开着灯,杨铿锵已经回来了。也许一整天他都没有离开B座三A,这取决于今天他是不是休班。客厅北边通向露台的落地窗被厚厚的窗帘遮住,杨铿锵在练习走路,麦冬进门他也没有停下。他用一种看上去十分奇怪的步子,从客厅的一个角落走向另一个角落,停下来琢磨一阵自己的步子,再以同样的姿势走回原地。他脑门上浮着一层细微的汗毛毛,也许之前他还练习过一些别的什么,这得看麦冬昨天教过他什么内容,他今天需要练习什么。

  “别夹着腿走路,让人看出你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听命于他人者。”早先一段时间,麦冬会忍不住批评他,“别耸动肩膀,那只能说明你在担心和回避,缺乏担当。”

  杨铿锵站下来,张大嘴困惑地看麦冬,一条腿像受了伤似的拖在身后。他下意识地把下颏往回缩,这让他一点都不像握有量子力学解释大权的爱因斯坦。

  “别像孕妇那么夸张地站着,”麦冬放下手中的水杯,指着杨铿锵拖在后面的那条腿,“你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腿稍微叉开点就行。对了,这样好多了。现在往前走,放松,保持舒适和自信的状态,告诉别人,你习惯使用权威,你说了算。”

  杨铿锵慢慢提起双肩,像一只想要缩回脑袋的加拉巴哥象龟,迟疑地考虑要不要迈出那一步。他拉了拉衣领,好像那件在淘宝上花15元买来的仿棉衬衣是萨德导弹防御系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卸下这个包袱。

  “别这样,”麦冬不耐烦了,这套动作他教过他不止一遍,实验鼠都学会了,“别告诉人们你对你做的事情缺乏信心,胸膛挺起来,目光自然地投向前方。好了,走吧。”

  杨铿锵可怜地看了麦冬一眼,僵滞脖颈慌乱迈出脚步。他踢到自己的脚跟,差点摔倒。

  “是什么让你张皇失措,非得贴着墙根走?”麦冬的忍耐到了极限,“说了一百遍,走路的姿势表现你的性格、情绪和态度,步履沉重、悄悄潜行、拖着脚步、踮着脚尖都会让你露出破绽。你有充分的理由占据主道,用不着改变姿势和步伐,去适应迎面过来的人,除非一辆失去控制的载重货车冲向你。”接下来,他差点没被慌不迭地的杨铿锵气炸,“不,不不,你不是查理·卓别林,别那样刻意和夸张!”

  杨铿锵终于不知所措地站下,额头上冒出热气。他的两只大巴掌无辜地摊在那里,看上去,他手里并没有完美解决高速运动问题的相对理论手稿,因此超级不爽。

  “你手里攥着炸药,非得撒开吗?”麦冬哭笑不得,被对方的反应弄得同样不快,“我说过,如果你想表达自信,那就使用塔式手势。那些成功的企业家、法官、政客和军人身上,你看到的就这种保留式手势。如果你需要人们的信任,在陈诉事实时,别摊开你光秃秃的巴掌,那是在乞求。手掌向下,你只需要说明情况。”

  “请,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杨铿锵愤怒地盯着麦冬,像大人物似的朝天花板举起食指,好像他打小没有习惯使用塔式手势,完全是麦冬的责任,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人士也归麦冬负责,“请,按照我俩的约定,和我说话要有礼貌。”

  麦冬不无嘲讽地笑了一下,以此代表下课

  的铃声。他绕过杨铿锵,走进厨房去做饭。

  他们只租下了这套物业中的客厅,不是全套。房子没有装修,业主允许杨铿锵使用厨房和客卫,其他两个房间连同主卫的门锁上了。麦冬和杨铿锵俩人都没有长期住下去的打算,房间经过简单打扫,麦冬在网上淘了两张单人床垫、一张简易桌、两把折叠椅和两个两门衣柜。杨铿锵和这个楼盘业主们的关系不错,他弄来一些业主们淘汰掉、品质不算差的厨具和一台洗衣机,这为麦冬节约了不少开支。

  目前的花销,麦冬还掏得起。以他的经济能力,他甚至能够按照市价租下整套物业。但他觉得没有必要。

  麦冬泡了几只楚雄产野山菌,大米淘洗过后滴上少许植物油,用电饭煲煲上,洗了两截腊肠,切片,准备等水快煮干时连同野山菌和姜片一块放进去,米饭快焖好时再放胡萝卜和西兰花菜,打两只蛋,再煮5分钟,关火,焖15分钟,淋上老抽、生抽、蚝油、香油和砂糖调制的味汁。一道既节约时间又能保证营养的腊味煲仔,麦冬到这座城市住定后就决定选择它作为平时的晚餐食谱。

  杨铿锵拒绝做饭,他只负责吃。偶尔在路边便民车收摊时,他会买一些折扣菜和快变味的猪肋骨回来,至于洗碗和收拾厨房这些家务活,他绝对不做。杨铿锵不喜欢腊味煲仔饭。麦冬刚搬进B栋3A时,以为这与湖南铬大米事件后南方人的公众心理阴影有关,后来知道不是。杨铿锵正在适应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排斥腌制品以及一切不健康的粗俗饮食,同时决定他不用亲自做饭、洗衣、整理内务。按照杨铿锵的解释,在不久的将来,他的个人生活均应由管家团队打理,只是,这个团队眼下还在计划中,家务活暂时只能由麦冬替代。如此,麦冬做饭时,总会为杨铿锵拌一盘生菜,或者煮一锅皇帝菜,用红椒丝、豉油和沙茶酱调味,这样,杨铿锵的肚子就不会在40岁以后艳情地隆起,因为过早发福的体态而破坏掉他的人生计划。

  杨铿锵的人生计划非常宏伟,他准备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不是另一个自己,是另一个别人。这件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杨铿锵打算变成的那个人,是个非常富有、权力无比的人。

  计划的大致内容是,在杨铿锵的想象中,有这么一个男人,他资产数十亿,在行业中的影响力涉及整个东南亚地区,是典型的成功人士。杨铿锵正在努力学习,让自己成为这位成功的大富翁,学着像他一样看待世界、思考问题、举手投足、说话和做事。为此,他花了整整3年时间来实施这个变身计划。按照杨铿锵的解释,只要他有足够的决心和毅力,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从自己的身体中消失掉,他的躯体中会生长出那个想象的大富翁。

  “我们都会消失在这座城市里,”杨铿锵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中的煲仔饭米粒,很有把握地告诉麦冬,“你滚回老家,我留下来,以新人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

  第一次听杨铿锵说他的计划时,麦冬忍不住笑了。那是他俩刚认识的时候,离现在有几个月了。麦冬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两年了吧。他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人生计划”。你可以把它叫作励志什么的。但无论灵魂升天已经一百多年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怎么歇斯底里地强调幻想是创造力和精神生活的核心,麦冬也想象不出,没有任何背景,连中专都没有读过的杨铿锵,怎么才能做到身为一名地位卑贱收入寒酸的看门人,却揣着一副画卵雕薪的富翁肚肠和强大到足够支持妄想的心脏。麦冬实在受不了杨铿锵趾高气扬的口气,直截了当要杨铿锵去男科医院检查一下生殖器官——杨铿锵意识层面的幻想目标是个强有力的男人,这和他本人的实际情况相距甚远,这种幻想性行为在潜意识中属于典型的自我悲观心理病案,病因指向生殖器的弱小和无助,患者在为他可怜的小弟弟寻找一个强大的替代品。

  麦冬没想到,他好心劝告的结果,却令他自己颜面扫地。

  杨铿锵毫不犹豫地解开腰带,扒下底裤,向麦冬展示出他硕大无朋的家伙,愤怒地告诉麦冬,他和好几个女人睡过,前任是在龙岗一家电器厂打工的同村村花,因为他决定改变自己,才毅然断绝了和女人的联系,无论村花还是用神器约来的女人,她们都可以证明,他之前给她们带来了多少意外和惊喜。

  麦冬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自恋型强迫症患者,他开始同情杨铿锵了。也许杨铿锵应该邀请他妈妈一起来共同完成他的伟大计划,那样他就能和自己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在变成大富翁的蝶变过程中,用不着吃腊味煲仔饭和喝大麦茶了。假使杨铿锵在高度仪式化的情景体验中能够再往前迈一步,幻想不是他,而是由他妈妈嫁入五陵连云的豪门,成为一位病入膏肓而又无后的老富翁最后一任妻子,那么,他用不着等太久就能完成他的变形计划,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饭做好,麦冬叫杨铿锵吃饭。杨铿锵不高兴麦冬打断他练习,但也没说什么。他俩站在厨房里,分别吃完自己碗里那一份,其间一句话也没说,然后杨铿锵把碗筷丢在水池里,回到客厅继续练习。

  这一次,杨铿锵换成表情练习。他对着一面镜子认真地练习富翁标配的率真、害羞、腼腆、谦逊、诙谐、思索、自信、奉承、微笑、大笑、满足、幸福、快乐表情。他投入的样子,活像一出哑剧中生涩的实习生。

  麦冬洗完碗筷,回到客厅,清理两人要洗的衣裳。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他想告诉杨铿锵,人的表情不止这些,单纯的良性情绪无助于杨铿锵在完整塑造目标的表情和人格上获得满分,杨铿锵要学会幻想中偶像的情绪表达,还得加上皱眉、叹息、惊讶、紧张、压力、恐惧、忧虑、小心、笨拙、厌烦、受伤、沮丧、坐立不安、痛苦不堪、生气和愤怒训练,对富翁来说,这些表情也许更真实。

  但麦冬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希望杨铿锵一直这么练习下去,别来打扰自己。

  在等待洗衣机完成全部洗涤程序时,麦冬站在厨房朝北的窗户前朝楼下看。物业公司在大楼前平台上摆放了大量盆栽植物,非洲紫罗兰和金娃娃萱草之类。它们本来长在厄立特立亚平原炎热的阳光下和丹佛山区滋润的雾气里,自然有序,如今被人们从泥土中挖出来,改为盆栽,人们却不知道它们的前世。花盆是水泥浇铸,用某种工艺仿制成陶器。麦冬在想水泥的前生,它们是石灰石或泥灰岩,是另类泥土,如今,它们从自己兄弟手中夺下植物,成为植物的囚禁和戕害者。

  子夜到来前,麦冬洗完衣裳,冲过凉,结束了当天的一切工作。杨铿锵已经睡了。他在练习上遇到了麻烦,有点苦闷,不像往常一样,热衷于缠着麦冬讨论富翁与人交往时关心的那些问题,这让麦冬松了一口气。麦冬把灯关上,去床垫上躺下。

  在整个春夏之交的夜里,麦冬的头发像一座奶牛场,一直散发出奶香味道。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只手从被单下慢慢抽出,伸进空气中,感觉他的手正在穿透某种薄暮般的隔膜,探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麦冬让手停留在那儿,让它像一只渴望生长的罗汉竹笋,决不再回到闭合的泥土中。

  他和它会一直那样,直到黎明到来。

  总有一天,一只柔弱的小手会隔着冷冽的空气怯怯地伸过来,触碰到麦冬的手,然后轻轻抓住它。

  麦冬知道,荔枝在那边,她会找到他。

  4

  凌晨五点半,麦冬推着他的工具车准时出现在龙尾路上。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出现在那儿,他从哪儿钻出来,走上树叶飘零的街道。

  人们从不注意麦冬,他们在意的是路上是否有过多的落叶。无论哪个季节,落叶都会让早起晚归的人感到岁月逼催,心情黯然。他们快步走过麦冬身边,躲开麦冬和他的扫帚,害怕碰上他和它。麦冬会在他们快要接近的时候停下来,等待他们从他面前走过,然后继续清扫落叶。麦冬不负责和路人打交道。你无法讨好行色匆匆的路人,赢得他们的喜爱,也无法帮助他们走出经久不散的抑郁情绪,这一点,麦冬比谁都清楚。

  通常,麦冬打扫完龙尾路上的落叶,会顺便把北林街上的落叶打扫干净。北林街是龙尾路的一条岔路,距离不长,属于另外一个保洁组管,但麦冬愿意多出一份力气,把这条安静的小路打扫干净,因为梅林公园古荔区的大门就在这条路上,荔枝就在公园里。

  和往常一样,麦冬开始工作前,会坐在马路牙子上,向梅林公园里看上一会儿。5分钟吧。此时,公园门口有一位困惑地朝山上看的

  老人、一个锻炼完身体打算偷偷抽一支烟再回家的中年男子、一只可能受到野生同类袭击而闷闷不乐夹着尾巴离去的流浪猫。现在,公园是安静的,塘郎山也是安静的,天地之间那片弧形空域间,浮现着光线丰富的云层。麦冬猜不出那里藏着一些什么,但他相信,那里会有一些他熟悉的人。

  天还没有亮,麦冬开始了他的工作。

  街道两旁的树木是安静的生命,它们对麦冬熟视无睹。落叶铺陈在路上,如果没有人经过,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种令人伤感的没落。经过路人践踏后,它们会变成一小堆一小堆褐黄色的碎屑,沿着路面铺向远处。风一来,如雨的树叶纷纷从枝头堕落,蜂拥蝶舞。每逢这个时候,麦冬就会停下来,像一个旁观者,安静地看树叶和叶屑顺着风,跟着路人,飞出一段,再落下来,这让麦冬和他的工作关系呈现出朴素本色。

  麦冬喜欢他现在干的这份工作。

  除了简单的工作餐时间,麦冬基本上不休息,他会连续工作12到14小时。现在他停了一会儿。

  一个模样不到两岁的孩子兴致勃勃朝麦冬走来。孩子刚学会走路,他身宽体胖的祖父或者外祖父跟在他身后,认真地为他数数。孩子挓挲着两只小胳膊,摇摇晃晃向前走,看上去每一步都很危险,接下来会摔得头破血流,但他成功地从麦冬身边走过,留下一串喜悦的欢叫。

  有一阵,麦冬看见一只困惑的红颊鹎,它站在公园前的台阶上,目光穿过不断落下的树叶,和麦冬的目光相遇。它高高竖起的冠羽和红色的脸颊使它像极了害羞的少年。麦冬的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感动,没来由地想,也许它不是它,而是另一种生命的他。

  麦冬来到这座城市只有10个月,做保洁员的时间不到10个月。他前一个身份是退役政府公务员。这个身份保持了一年零两个月。再往前,他是一名刑事警察。

  麦冬希望那些被他用92改警用手枪打碎脑袋的人,那些被他用枪口顶住脊梁,最终进了班房的人,他们能够尽快忘掉他。他希望他们中间的有些人不要在阴暗的监狱里待得太久。他还希望——几乎不可能——他们的亲人不会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地诅咒他而增加更多的苦恼。

  下午三点多钟,麦冬打扫完龙尾南路和梅北西路,趁这个工夫,他去梅中路上一家快餐店要了一份番茄炒蛋盖饭,找一个僻静处很快吃完,然后继续工作。黄昏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打扫完北林街,接下来,他将自己责任地段的28个垃圾箱里的垃圾清理走,换上干净的垃圾袋,将分拣好的垃圾拖到梅林路路口,与其他社区收集来的生活垃圾堆放在一起,然后返回北林街,在公园对面一棵大叶榕下坐下。

  现在,他可以休息一会,等待天黑了。

  从麦冬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梅林公园古荔区的一部分,再往上,就是梅林水库。公园是塘郎山南麓余脉,最早是一片植被茂密的山岭,一些岭南典型的热带植物、动物、鸟类和昆虫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差不多40年前,第一批从内地蜂拥而至的外省人来到这里,砍掉植物,盖起梅林小区,在山脚下修建了一座大门,将剩下的地方建成一座郊野公园。

  麦冬不知道当年那些外省人,他们现在在哪儿,有多少人成为落地移民;他们从关外翻越铁丝网入关的时候,是不是潜藏在塘郎山的山岭中,任冰冷的闪鳞蛇攀上后背,再贴着皮肤滑开,恐惧陡生,自尊尽失。汗水渍疼他们的眼睛,他们咬着手指啜泣,在心里发誓,今生一定要做人上人,将后代生在此地,成为家族令人敬仰的新晋祖先,而不是无人知晓的植物和昆虫。他们当中有人已经离开了人世,有人一事无成地离开这座城市,返回内地,或者去了香港、澳洲、欧洲或美洲。麦冬很想知道,那些活着的人,他们是不是还记得这座公园。如今,麦冬逗留在塘郎山脚下,和公园东家西舍,在此之前,他去过不少地方,不知道还会去多少地方,在那里停留多久,这取决于他是否在那里思念过一个名叫荔枝的女孩儿。

  麦冬常常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他在想念荔枝的时候,她在做些什么?她会不会有一种突然袭来的灵感,因此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四处张望着寻找他,或者哪怕稍许想到他?麦冬确信,他已经失去她了,但她真的不再记得他了吗?真的对他一点点记忆也没

  有了吗?

  荔枝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那是麦冬知道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麦冬喜欢她赖在他怀里,喜欢她在听他说,他用枪口指住罪犯的时候,睁大眼睛吃惊地瞪着他时的样子。麦冬希望荔枝知道,在他潜入无边黑暗时,他有多么顽强,在他扑向罪犯的时候,他多么有力量,他能做到他想做到的一切事情。他会提醒她,她可以瞪大眼睛看着他,但完全没有必要做出吃惊的样子。

  有一天半夜,麦冬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他发现荔枝站在他床前,穿着那件他熟悉的公主睡袍,目光明亮地盯着他。

  她问:“你还活着吗?”

  又问:“你会被坏人打死吗?”

  麦冬记不清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应该没有。也许他还沉浸在方才的噩梦中。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回答不了。麦冬只是无法忘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非常明亮,那是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光芒。

  麦冬不能告诉荔枝,他的世界,她无法理解,也不能进入。他甚至无法向她解释,他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危险的罪犯是他工作的对象,他必须用暴力手段尽可能多地解决掉麻烦——用引诱和胁迫掌握线人,用鞋尖和枪柄制服罪犯或嫌犯,在第一时间把自己变成一头完全疯掉的比特犬,在三秒钟内把对方的脑袋咬下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制服比他更聪明更有力量的对手,或者从他们手中脱身,保住性命。

  麦冬害怕荔枝知道他生活中的丑恶和残酷。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它们不由分说地主宰着他。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天使,或者说,他曾经是,想要一直是。但天使不可能战胜魔鬼,这就是他注定的命运。他只能做魔鬼,而且是在黑暗中最强大的那一个。

  在已经活过的31年中,麦冬没有富裕过,也没有贫穷过。他没有参加过战争,也没有遭遇过瘟疫,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火山爆发、海啸和地震。他离它们很远,但他却把荔枝弄丢了。

  天色快速暗下来,路灯亮了。现在,麦冬可以离开北林街,回到“阳光天下花园”车库,清洗好工具,并且再一次检查他的机车了。

  5

  和前一天,以及很多前一天一样,不当班时,杨铿锵会一直待在B栋3A,发狠地完成麦冬给他布置的作业,然后用蹲马桶的时间练习潮汕话。这是杨铿锵为自己制定的课程,就像很多来岭南捞世界的北佬所做的那样。只是麦冬搞不懂,大多南下打拼的人,他们学的都是广府话或港式白话,源自闽南莆田的潮语只在固执的河洛民系人群中使用,反倒是小语种了,杨铿锵的选择有点奇怪。

  白天,如果阳光不错,杨铿锵会从小区里出来,和在龙尾路上工作的麦冬说上两句话,然后撇下麦冬,热情地去帮助小区业主们做这做那。杨铿锵是个热心的人,有公益心,看见谁遇上困难就忍不住伸手帮忙。只有麦冬知道,杨铿锵给人帮忙的时候,身体里活着一位虚拟的大富翁,内心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存在感。

  麦冬知道,很多人都有想变成别人的愿望和冲动,但他从没听说过,有人固执地要用想象去实施这一计划。他觉得这种事情太可笑。麦冬有点替杨铿锵难过,他把异想天开的室友看作物欲时代爱慕虚荣的移情典范。他想起自己7岁时,有一次,把一片不想吃的肥肉偷偷丢给一只狗,妈妈忧郁地看着他的悲悯眼神,从那时起,麦冬就知道,人们不是在为自己活着,他们注定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麦冬经手过一个案子,他抓住了15岁的嫌犯,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残酷地杀死了3只狗和11只猫,并且用绳索勒死了一名老年乞丐,作案动机只是因为他妈妈多次向邻居埋怨他长得不好看。他认为正是这个原因,父母才不断地打架,而他不希望人们知道这个秘密,那些被害者看他的眼神,让他怀疑它们和他知道了这个秘密。

  在另一个案件中,两名嫌犯落网。麦冬和同事们简直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制造了8起总价超过千万的跑车焚毁案的江洋大盗,竟然是两个四肢修长、貌美如花、家境富裕的少女,她们作案的动机,不过是因她们认为,自己乳

  房小,全怪疾速的风造成,她们决定让世界上所有的跑车都从人间消失掉。

  住进“阳光天下花园”B座3A后,麦冬很快发现,杨铿锵也是一个嫌犯,只不过,他不是少年杀手和平胸少女,他头脑清醒,意志力强,始终不渝地在网络上搜索一些和富翁生活有关的信息,热情洋溢地参与网上财富论坛讨论,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这个名字相当有创意,看上去,这个变装者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凭借虚拟现实来完成一次疯狂的生命置换,并且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计划有什么可笑之处。

  麦冬不是“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中的一部分,他偶然中闯入了杨铿锵的私人生活,而杨铿锵恰好又需要他这个闯入者。

  杨铿锵需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麦冬的出现帮助了他。麦冬让杨铿锵知道,他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目标对象,为这个,他差点儿宰了麦冬。

  那是9个月前的事情,麦冬来到这座城市两个星期了,他去梅林公园看望荔枝,在那里遇到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小个子中年男人在草地上打太极拳,他穿着一套舒适的春秋季限量版休闲装,体魄结实,手掌出奇地大,身体有点下意识地向一边倾斜,好像要去捉那些在他身边飞舞着的黛眼蝶。麦冬路过时,他停下练拳,和麦冬搭讪,向麦冬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曲折的人生奇迹般的成功史—— 一个父母和老师都不喜欢的孩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赶上最后一批逃港大潮,拼死泅过深圳河到了香港,受一位令人尊重的隐性富翁照顾,经过打拼最终走上财富之路,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和慈善家。

  在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公园里,你总会见到一些老男人,他们当中有人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从内地来到珠三角地区,有一段不与外人道的打拼史,三两栋价格不菲的物业,几段婚姻或情事,数个公开或匿名的子女,四十年后他们老了,做不到落叶归根,开始在这座城市养老,身边却连一个亲人也没留下,只能以阳光和变幻莫测的天气为伴,打发所剩无几的日子,所以,这座城市的200多座公园不收门票,成为流浪猫狗和成功老男人的盘桓场所。但这位急切地想要和随便什么人攀谈的中年男子显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麦冬对财富传奇故事的主人公充满尊重,他只是不想被人毫不商量地拦下,扰乱他看望荔枝,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的无端纠缠破坏了他的情绪,因为如此,他教训了那个男人。

  “如果像你说的,”麦冬瞟了一眼中年男子巨大的手掌,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成功人士,就别把手指交叉起来,别把拇指插进裤子口袋,别像害怕从妈妈身边走失掉的孩子,紧张地揪住衣角,那是地位低下和自卑者通常的行为。”

  “什么?”中年男子愣住,一脸无辜地看麦冬,“你胡说一些什么。”

  “没有任何成功的商人愿意穿着水版Armani到处招摇,”麦冬并不打算饶过对方,“你还没有老到能在七十年代末泅过深圳河,爬上新界的河界,然后去警察局领取临时入境证,除非你是哪吒小子,能在3岁之前学会蝶泳,并且以每秒820米的奔跑速度逃过边境公安的54式自动步枪子弹,”看见对方意乱神迷,麦冬心里涌出一丝罪恶的快乐,他决定把对方钉死在谎言的耻辱柱上,“而且,在说到你了不起的致富经历时,你干吗要眯起眼睛、脖子僵硬、鼻翼扩张?你想掩藏什么,不光彩的成功史?”

  中年男子惊愕地站在那儿,有点被吓住,或者说,被自己的愚蠢击中了要害,可他显然不愿意接受失败的事实。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麦冬。

  “你问现在还是过去?”麦冬毫不客气地反问。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杨铿锵。在苦苦练习了三年改变术后,他开始寻找不认识的人做测试仪,验证他是否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想到,他遭遇了麦冬,这使他在严重的挫败后受到深深的伤害。

  一开始,杨铿锵并不相信一个人能洞穿他人的内心,就像他不相信会遇到一个能说人话的蟾蜍。他缠上了麦冬,要求麦冬展示他鬼魅的读心术,并且很快做出选择。他提出一个听上去不那么靠谱的交易。他问麦冬愿不愿意成为自己的室友,他为麦冬在一个高档社区提供住处,社区就在梅林公园旁,与公园咫尺之

  隔,前提是,麦冬免费做他的教员,负责指导和校正他的行为,帮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麦冬接受了杨铿锵的安排。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梅林公园一带的房子非常难租,而他必须在这附近住下来,这正是他来这儿的目的,为此他情愿付出一切。只是,他没有告诉杨铿锵,对杨铿锵那套充满励志色彩的假定性变形幻想,他觉得非常可笑,而且,他对杨铿锵使用的那套识心术,10年前他还是警官学院的一名学生时就玩过,效果相当糟糕。

  那一次,麦冬和一位腰际线很高,美丽到令人心碎的心理系外聘女教师站在一棵滴着雨水的悬铃木下。两个人身上全湿透了,好像他俩刚从雨水急匆匆变成人形,来不及把湿衣裳换下来似的。看上去,姑娘并不像同学们偷偷打听到的比麦冬大五岁,她的蛋形脸几乎还是孩童模样,眉毛上扬,面带压抑住的笑容,长时间地盯着她的学生。

  “你在警惕。”麦冬用挑逗的口气对自己的教师说,“你在想,这个冒失的家伙是哪个班的,我该用什么手段给他教训?”

  女教师下意识扬起消瘦的肩头,瞟了麦冬一眼,飞快地低垂下眼帘,目光转向别处。

  “你在回忆某个人。”麦冬接着挑逗对方,“你在想,这个冒失的家伙让我不舒服,我得把他赶走。”

  女教师脸颊浮起一片红晕,扭头不看他,像要睡觉的婴儿把头靠在母亲肩头的姿势,这样就暴露出白皙而脆弱的脖子。

  “你开始犹豫。”麦冬继续说,有点得意忘形,“你在想,别急,再等等。你开始体味这个家伙的气味,你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在梦中。现在你想,不,反正不会有什么出路,不如投降,把自己交给这个危险的混蛋。”

  女教师眼睛圆瞪,面露愠怒,然后垂下眼睫,含住下颏,嘴唇微张,样子既性感又顺从。麦冬快速判断那是不是求爱信号,接下来,她是要给自己一个甜蜜的吻,还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哈,你恼火了,”他忍不住大笑,“你在心里告诉自己,你要杀了这个混蛋。”

  后来他知道,他按照警校老师教的那套读心术来泡女孩有多糟糕,那完全是一次错误的行动。女教师后来告诉他,她当时愤怒极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和这家伙上床,把傲慢的他干掉,除此之外,她任何别的念头都没有。

  后来,她成了他妻子,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人的一生,不是人们能够知道和以为知道的,而是由别人来证明的。

  6

  连续两天大雨,热带气流带来大量雨水,将城市洗涤得焕然一新。

  麦冬和同伴穿着雨衣,拖着疏通机,在滂沱大雨中穿行在片区里,检查下水道,疏通拥塞口,防止垃圾把泄洪口堵住,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中午的时候,麦冬处理完最后一处泄洪道堵塞物,回车库换了件干衣裳,返回龙尾路,同伴过来了。他是一位有着两个未成年孩子的湖南男人,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9年。让麦冬惊讶的是,他是在这座城市里成的家,妻子是他的邻村人。一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邻村男女,在一座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相逢,并且建立了他们的家庭,这有多么奇妙!麦冬和同伴站在林荫道上说了一会儿话,关于一个社区偷偷往马路上倾倒生活垃圾的事。他们站着的地方紧挨着一只小小的报亭,报亭出售一些符合城市主流意识形态口味的报纸和杂志,它们和麦冬无关,和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无关,由政府文化资金扶植,属于另外一种落叶。更远一些,在上林街尽头,有一座狭小的绿色船形售货亭,一对安徽籍中年夫妇在卖包子,他们出售素菜馅和果仁馅包子,搭配自磨豆浆,每卖出一笼包子,夫妻俩就轻轻叹息一声,像是卖掉了自己的孩子。

  雨过天晴,三个小姑娘,大约4到6岁,沿着“阳光天下花园”弯弯曲曲的轮椅道冲下来,尖叫着从麦冬面前滑过。她们戴着彩色的橄榄形安全帽,穿着旱滑鞋,她们的教练是一个脸上长着青春痘,染了香槟色头发的少年。他开心地鼓励她们当中最小的女孩,让她调整姿势,松开轮椅道旁的把杆。她看上去只有两岁,戴一顶七彩瓢虫安全帽。年轻教练在她撅着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一下,她像一粒被风鼓动

  的松子,跌撞着弹了出去。

  他们没有注意到麦冬。

  那个胆小的女孩,让麦冬想到了荔枝。

  要是换了荔枝,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旱滑轮速度太快而惊慌失措?她和那个戴七彩瓢虫安全帽的小姑娘一样胆小,但她的身体柔软得像水母,她不会像一粒松子似的跌撞着弹出去,而是会无助地吸附在仿石墙上,不知所措地回头寻找麦冬。

  每一个男人都强烈地渴望过一个女儿,并且诅咒命运不把一个美丽女儿送到他怀里。女儿是他们在前世曾经遭遇过的美丽魔咒,善良、有同情心、拥有鲜花绽开般的笑脸和泉水般的眼泪,他们将她遗失在之前那个世界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因为如此,他们自由但不快乐,富有但孤独,这就是无数男人不肯说出的秘密。

  麦冬还记得,荔枝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和她妈妈开心成什么样。他们被命运带给他们的小生命弄得不知所措,两个人差不多傻了。

  荔枝的头发很柔软,每一根头发中都藏匿着一个会说话的小精灵,眼睛是松鼠一样的颜色,那是麦冬知道的世界上最有魔力的眼睛。她和别的新生婴儿不同,是唯一不哭闹的,在别的婴儿吃饱了奶呼呼大睡时,她瞪大眼睛到处张望,无端的咯咯笑,就好像空气中有隐身天使在和她游戏。八个月之后,她就一个人蹒跚着走出门,去推隔壁家的门,和那对总是在争吵的年轻情侣咿咿呀呀说些什么,而且每一次,她都能成功地平息掉小两口的争吵,让他们破涕为笑。

  有一次,麦冬和她妈妈带着她去城郊农庄摘草莓,他们和朋友谈得太热烈,完全忘记了她,等到想起她时,她正步履不稳地冲过去,把一只比她高一个半头的大丹犬紧紧抱住,用舌头舔它的脸,那头凶猛的战争犬被她的殷勤弄得十分委屈,不耐烦地缩回宽大的脑袋想要躲开她的舌头。四个大人吓得说不出话,后来他们都笑出了声。麦冬还记得她妈妈当时的样子,她紧咬饱满的嘴唇,脸上浮现出触目惊心的象牙色,眼睛里溢出泪水,身子一软,坐到草地上,孱弱得就像被突如其来的风快速抽干了。麦冬心里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他的两个女人,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们。

  麦冬希望有着一头柔软头发的荔枝宝贝回到婴儿房里,躺在婴儿床上,瞪着眼睛到处张望,永远不睡觉。麦冬希望她一直活在八个月大,为这个,他愿意永远做一名警官——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卫士,为她阻止岁月的来袭,保护她从此不再长大。

  7

  下午3点钟左右,麦冬和同伴打扫完那堆意外出现的生活垃圾,趁着雨停下,黄昏还没有到来,他开始打扫龙尾南路东边的那条小路。

  小路没有路名,长不足三百米,却很难打扫。它原来是一条双向两车道便道,被“四季山水花园”开发商巧妙地圈入社区,用褚红色石材铺成路面,路两旁种满高大粗壮的小叶榕,锈褐色的榕树气根暴露在外,仿石材路面和茂密的榕树叶构成一种奇怪的纠结关系,要将不断出现在路上的落叶从仿石路面分开,得花上些心思。

  几个月下来,麦冬已经掌握了一些与落叶打交道的经验。有的树叶,你根本用不着清扫它,比如卵形的木兰和掌状的木棉,它们依附性不强,十分活跃,扫帚还没到,就像有心灵感应的生命,自己飘起来,往你想让它们去的那个方向飘去。有的树叶却不好对付,比如脆弱的三角梅和雨丝般的凤凰木,它们和路面是一对恋人,仿佛生来就是为路面出现的,你很难把它们从亲密的纠缠中分开,让它们脱离路面暖巢可得费上一点力气。还有更奇特的桉树和桂树,它们的树叶在静止的时候会散发出芳香,扫帚一到,那些芳香就先落叶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石栗和红花羊蹄甲的树叶则是另一种情况,当你碰动它们时,它们会分泌出一种奇怪的刺鼻味道,好像在告诉你,别靠近,它们在生气。

  说到生气,麦冬曾经在这条无名小路上看到过一些情绪冲动的人。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年轻恋人。他俩站在小路当中,相立而泣,就像种错了地方的两棵树,好几辆过往的车停在他们身后,车主大约受到感染,没有谁摁响

  喇叭,静静地等待着。麦冬不能肯定,有多少恋人从这条小路上走过,其中有多少注定会分手。穿过树叶编织的岁月,麦冬依稀看见,小路尽头,有两个在未来日子里将会结成伴侣的孩子,他俩向他走来——咿咿呀呀躺在童车中被父母推着、由广西籍保姆牵拽着小手蹒跚着走、背着沉重书包一个人低着头走、踩着新潮立行车大笑着飞快地驶远;他俩在这条小路上无数次擦肩而过,彼此毫无觉察,从不认识,就等着某一天,他们认出对方,然后以一见钟情的名义牵住对方的手,开始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也许,那之后的某个时候,他们会站在小路当中相对而泣,身后停满静静等待通过的车辆。这期间,有多少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在暮春细雨下走进这条小路,穿过栅栏般悬垂而下的榕树气根,消失在“自此中心再无山水”的精致楼宇中。回到家,他脱下挺括的古姿牌博雅黑西装,坐在全套红古轩黄花梨家具客厅里,精疲力竭地喝过一杯私人定制的古树茶,这个男人打开面向基督堂那一面的落地窗,像一片过于沉重的树叶,从某一层纵身跃下。

  有的时候,死去也可以在活着的时候发生,如果你真的遇上了这种事情。

  麦冬和最好的朋友决裂,原因是朋友说了一句话。朋友说,逝去的亲人会在另一个地方活着,只是那个地方有那个地方的生活,逝去者不会记得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亲人,而会快乐地活在新的亲人当中。那一次,麦冬把朋友的下颌揍开一道很深的口子,朋友的鲜血溅在麦冬的眼珠上。那以后的整个夏天,麦冬的眼睛一直肿着,看不清任何东西,视力严重受损。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了朋友。

  生命怎么可能像小叶榕树的气根一样,凌空而下,重新回到泥土中,从而串联起过往,连接上它原有的家族,生长出蓬勃的新世界。更多时候,人们就像枝头的树叶,一轮生长,一轮坠落,一旦飘零,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枝头。

  麦冬想他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母亲、父亲和祖先。麦冬想那些落叶,它们的亲人是谁,他还想,当它们离开枝头的时候,树会不会哭泣?

  天黑之前,天空再一次阴下来,飘落下几点雨丝,它们扑打在麦冬脸上,凉丝丝的,而地上却干爽如烘,之前的大雨一点痕迹也看不见。

  麦冬只知道一件事,每个孩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天空都会飘落一场雨。

  8

  麦冬回家做晚饭时,杨铿锵已经练习完了今天的课程,抱着脑袋躺在床垫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麦冬看了他好几眼他也不理睬,让人猜不出他在琢磨什么。

  工作时,杨铿锵表现得很正常,谦逊、诚实、自制、勤劳,就是说,他所有的表现是他自己,是那个21年前从黔西南大山里来的农家子弟杨铿锵,只不过更成熟,更懂得遵守城市秩序,而不是某个通过幻想的金光大道完成锦衣绣袄生命翻转的成功人士。在和业主以及物业公司同事相处时,杨铿锵会刻意藏匿住对成功的兴趣,不参与任何有关金钱与权力的八卦讨论,他将“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件事,只有麦冬和“阳光天下花园”B座3A那间未及装修的客厅知道。

  直到住进B座3A,杨铿锵才向麦冬摊牌,他为麦冬提供资源紧缺的住处,并非免费晚餐。杨铿锵乐于助人,在业主中口碑不错,保安公司的员工档案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位让人敬重的星级雇员,但在换工这件事情上,他不打算按照义工联组织原则对待麦冬。作为受聘指导,麦冬必须完成对学员杨铿锵的行为指导和纠偏,除此之外,还得履行现代人的契约义务,足额支付全部房租,并且承担两个人的基本生活费和家务活。

  以下是两个人刚成为室友时,麦冬为杨铿锵开出的行为校正课部分内容:

  “别耸动肩膀,”教员生涩地对学员说,“那只能说明你没有安全感或者缺乏担当,你在回避什么,拥有权力的人不会带上这个烙印。”

  “我要说多少遍,”教员不耐烦地冲着学员冷笑,“如果你要人们信任你,在陈诉事实时别向人摊开你脏兮兮的巴掌,那是在乞求。”

  “你说一点也不紧张,”这一次教员愤怒了,接下来,他很可能会上去猛踢那个猫步潜

  行、踮着脚尖走动的未来富翁,“可你干吗紧缩颚肌、鼻翼扩张、脖子僵硬、目光闪烁?”

  学员停下来,微微斜着身子,好像他被突如其来的一拳击中了小肚子,呼吸不过来。每到这个时候,教员就会停止课程,走到一边去为自己倒杯水,一口气喝掉,以免自己的失望流露在脸上。

  可怜的学员不知打哪儿听说了“人人平等”的主张,并且成为这一主张的坚定支持者。他乐此不疲地给教员讲述他家乡发生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在一个故事中,主角是乡村暴力团,一连串袭击过路客车案件的背后,是一群玄机四伏的留守儿童,他们埋伏在公路边,向驶过的长途客车扔石头,最终因为砸碎的玻璃割开一名司机的颈动脉导致客车倾翻,车上多名乘客伤亡,被捕的团员们交代的作案理由令人惊讶,他们不过是做了一个集体决定,凡是车上没有回村的大人,他们就朝客车丢石头。另一个故事更怪异,一个留守少年奸污了他40岁的二姨婆,原因是,她在被侄子勒索30块钱打游戏机的时候,不肯另外给他8块5毛钱买一盒方便面和一瓶营养快线。

  “你觉得怎么样?”讲述者滔滔不绝,显得十分愤怒,脸膛红扑扑的,像一块快要燃尽的煤饼,“有人想让你接受这种生活,老天可没这么规定,你必须反抗。”

  “反抗什么?”

  “你没听见我刚才怎么说?命运,不公平的命运。”

  “拿什么反抗?”

  “相信我,会有办法,你可以决定自己,改变这一切。当然,从头开始已经来不及了,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靠一次假想?”

  麦冬忍不住嘲笑。杨铿锵并没有受到打击,他给麦冬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他俩现在所在的城市。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年轻女孩,美院毕业生,过着双重生活,她男朋友以为她在一间广告公司有一份了无趣味但薪水不错的绘画师工作,实际上,她在一家夜总会干着服务行业的活,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孩,满足客人各种诡异的口味,她们大多妖娆多姿,具备超赞的角色扮演能力,而她则扮演软妹系幼儿教师。

  “你打哪儿知道这个的?”麦冬有些敏感,。

  “那姑娘就住C栋。她不是唯一一个。在小区里,你觉得他是他,但他不是他的人多得是。”

  “那是别人的生活,和你没关系。”

  “蚂蚁的生活和别的蚂蚁没关系?”

  “你是说,靠一次假想,工蚁就能变成父蚁和母蚁,或者干脆变成蚁后?”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反正结果也坏不到哪里去。”杨铿锵缺乏逻辑地结束了谈话。

  麦冬曾经的职业,使他讨厌理性失衡,它造成了多少人生混乱,它们成了他职业面对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之所以答应杨铿锵,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和杨铿锵之间的奇妙关系并不是他奢望的,做教员也好,支付房租和生活费也好,不过让他能在梅林公园旁有一张七尺床垫,他在杨铿锵身上的付出充满了廉价和恶意成分,那完全是利益交换的结果,他清楚,这对杨铿锵多少有些不公平。可是,命运有一种特别的构造能力,它让两个浑然不同的生命以一种梦魇关系生活在一起,全情投入,共同完成一个荒唐的假想游戏,就像咖啡加上橄榄,如此混搭的饮料,也许你从未品尝过,但你不能说它不是一杯饮料。何况,麦冬没有打算和杨铿锵共情,他们之间没有需要共同遗忘的过去,也没有需要共同创造的未来,这样,他们之间的相处会容易不少。

  实际上,整个秋天和冬天,他俩进展都不大。无论学员的个人档案中装着几颗星,他在与窃贼和火焰搏斗时多么勇敢,他利用安保员的职务便利完成了多少业主的私生活偷窥,在举止行态和微行为训练上,他都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每当练习受挫的时候,他只会大睁着空无一物的眼珠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教员,一双大巴掌下意识地摩擦着膝盖,让教员丧失继续下去的信心。

  但是,学员杨铿锵咬住了。你不会看到比他更固执的人。每天晚饭后直到子夜1点,他都缠着教员教他各种成功人士应该拥有的举止表情,一遍遍对着镜子练习,然后接受愤怒的教员令他痛不欲生的指责。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因为母亲的奶水不足而紧紧抓住母亲

  乳头不肯松手,因此显得十分无辜的婴儿,整个教学过程中,让教员麦冬胸肉紧张,痛不欲生。

  “少对我指手画脚,我见过世面,知道吗?”学员气急败坏地冲教员喊,可能意识到成功人士通常不会使用这类词汇,不情愿地咽口唾沫,“我知道的事情比这多得多,别忘了,我可是亲眼看着这座城市建立起来的,它发展最快的那些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没去,别觉得我会满足!”

  从某种角度上讲,他说得对,成功人士从不相信命运,只相信人生,这方面,他和他们有非常相似的人生观。

  大约是夏初的一天,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投入,学员给教员看过他收集在一部二手电脑中的资料。它们有几十个文档,关于这座城市,包括政府历年的工作报告,资料之详细,你甚至会怀疑他是从市长办公桌上直接偷窃了这部电脑。在粗略看过资料大致内容后,教员忍不住建议学员报名参加香港大学分校的招生考试,它刚刚建立,生源奇缺,但考虑到不菲的学费,他建议学员选择函授这个渠道。

  “随便你怎么想,”走火入魔的学员用坚定的眼神盯着教员,“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你不过是个隔山打牛的外省人,你不懂这个。”

  现在,那个励志者躺在自己的床垫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他的床头,堆满书名怪异的书籍:基辛格的《论中国》、布莱恩的《角落办公室——来自CEO意外且必要的教训:谈领导艺术和成功秘诀》、勒布尔的《美国的梅迪奇:洛克菲勒家族及其令人惊叹的文化遗产》、查理的《穷查理宝典》、皮特《小赌注:小小发现是如何酝酿开创性思想的》、埃德蒙的《有着琥珀色双眼的野兔:一个家族的世纪收藏和损失》,诸如此类。

  麦冬朝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籍看了一眼。他看到一出不切实际的假想制造出的令人绝望的喜剧,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快乐,而是被那些书名透露出的隐隐的狠劲儿慑止住。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做饭。

——原载于《当代》2017年4期

  

  邓一光,蒙古族,现居深圳。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出版长篇小说《我是太阳》等9部,中短篇小说集30余部,著有《邓一光文集》(14卷)。作品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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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编审:马飞

  校 对:彭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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